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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颐:清政府“制造”了革命党
“船坚炮利”是近代国人对西方列强的第一个感受,身处抗英前线的林则徐对此感受更加深刻,因此提出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。这本是克敌制胜的常识,也是寻常的治国之道,但林则徐等人却因此受到“溃夷夏之防”、“以夷变夏”的严厉指责。在外患频仍、内乱不断的近代中国,此点对清王朝能否“永延帝祚”至关重要,但清政府却迟至20年后才“半心半意”地开始仿造“洋枪洋炮”!
之所以说“半心半意”,因为这为挽救王朝造枪造炮的“洋务运动”,却遭到当时“主流”的激烈批判和极力阻挠,依然指责这是“以夷变夏”。多的不说,从中国应不应该使用电报的争论,就可看到阻力之大。近代中国外患内乱不断,时时军情紧急,能够瞬息万里的电报无疑是一直身处危境的清政府的当务之急。然而,“电报”却长期被认为有害。
李鸿章在1865年首先提出要开办电报事业,却一直不被朝廷批准,最主要的理由竟是电报“用于外洋,不可用于中国”,因为“夫华洋风俗不同,天为之也。洋人知有天主、耶稣,不知有祖先,故凡入其教者,必先自毁其家木主。中国视死如生,千万年未之有改,而体魄所藏为尤重。电线之设,深入地底,横冲直贯,四通八达,地脉既绝,风侵水灌,势所必至,为子孙者心何以安?传曰:‘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’。藉使中国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,听其设立铜线,尚安望尊君亲上乎?”
在这种逻辑中,电报的性质姓“天主、耶稣”,兴办电报就是入洋教、是背祖叛宗,背叛中国传统文化,中国人架设电线就是不孝,不孝必然不忠,架设电线必然导致不忠不孝,罪莫大焉!
直到14年后,朝廷才准允李鸿章设立电报。
电报之利非常直接,显而易见,根本不需要统治者“高瞻远瞩”即能明白。但如此“直观”之利清政府都看不清,一个“电报”都办得如此困难曲折,诸如那些“好处”非常间接隐晦、需要长时间才能显现的制度变革,清政府更不可能积极主动进行了。
总是在大难之后,如甲午战争、八国联军侵华,才非常被动地作某些“改革”。因为非常被动,因此在“温和立宪”与“激进革命”的最后竞赛中,以彻底推翻清王朝的“激进革命”胜出告终。
“辛亥革命”这些年来几乎成为“激进”的代名词,颇有人对清政府的“新政”“立宪”被辛亥革命“打断”而深感遗憾。不经革命的大动荡大破坏而收革命之实效,当然是值得追求的理想状态,作为一种良好的愿望,更是无可指责。但若强以近代中国的历史来为之佐证,指维新运动和辛亥革命为“过激”,则有违史实大矣。
康、梁想通过“明君”自上而下改良,何曾“过激”?其实,人们似乎忘记,被尊为“辛亥之父”的孙中山并非一开始就想“干革命”的,起初也是想方设法上书清政府,想走“改良”路线的。
只是在“改良”被拒之后,他才立志走上“革命”一途的。发动辛亥革命的“革命党”无疑是激进的,然而,开始只是人数极少、原本很难成气候的革命党,最后竟能一举推翻清王朝,结束中国几千年帝制,确实出人意外。这种天翻地覆之变当然有许多深刻的政治、经济、社会的原因,其中还有一个不能说不重要的原因,就是实际上是清政府“制造”了革命党。
直到1906年9月1日,清廷在巨大压力下终于发布了仿行立宪的上谕,宣布进入预备立宪阶段。对此迟来的顺应民意之举,国内依然万众欢腾,一些大城市甚至张灯结彩,敲锣打鼓。学生、市民、绅商集会、游行、演讲表示庆贺,“何幸一道光明从海而生,立宪上谕从天而降,试问凡我同舟,何等庆幸!”
人们自发撰写的《欢迎立宪歌》表达了对朝廷的热爱尊崇和对必然带来暴力的革命的反对:“大清立宪,大皇帝万岁万万岁!光绪三十二年秋,欢声动地球。”“和平改革都无苦,立宪在君主。”“纷纷革命颈流血,无非蛮动力。一人坐定大风潮,立宪及今朝。”
然而,清廷并不珍视此时对它来说极其珍贵的民情民意。
远在日本东京的梁启超当时在写给康有为的信中承认:“革命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,万余学生从之过半;前此预备立宪诏下,其机稍息,及改官制有名无实,其势益张,近且举国若狂矣。”清廷刚宣布预备立宪时,革命派的力量就“稍息”;而当人们认识到清廷的立宪有名无实时,革命派就“其势益张”。显然,革命派力量的“息”与“张”,与清廷所作所为大有干系。
所以1907年初,坚决反对激进革命、立宪派领袖梁启超在与革命派激烈争论后,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因清政府的所作所为而从“温和立宪”转为“激进革命”后,在《新民丛报》发表了《现政府与革命党》一文,无奈地承认:“革命党者,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。而现政府者,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也。”端的是一语中的。
官制改革尚且如此,立宪原则上就更加滞后。清廷认为,日本宪法强调“君主大权”,最合己意,也就是说,以日本为“典范”的意义主要在于“皇权”依然至高无上,所以清政府在1908年公布了著名的《宪法大纲》。但这部“君权”比“明治宪法”扩大、“民权”比其缩小的“宪法”连温和的立宪派都坚决反对,认为“政府宁肯与人民一尺之空文,不肯与人民一寸之实事”,指其为“假立宪”、“伪立宪”。重要的是,立宪派以士绅为主,正是清王朝的社会基础。
从1910年1月起到11月止,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,以地方士绅为主的“立宪派”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国会请愿运动,声势浩大,遍及全国。尽管“开国会”的呼声越来越响,一浪高过一浪,清廷就是毫不妥协,拒不开国会,拒不立宪,反而采取越来越激烈的手段镇压立宪运动。当清政府采取越来越激烈的手段镇压温和的立宪运动时,在“立宪”与“革命”的“赛跑”中,支持革命的人必将越来越多。清政府对各种警劝充耳不闻,一意孤行,仍要大权独揽,结果便是众叛亲离,真正“动摇国本”,最终垮台。
“改革”是当事各方都以理性的态度妥协的结果,只要有一方坚持不妥协,就无法“改革”,社会矛盾必然以“革命”一类的暴力方式解决。一场巨大的社会革命,并不是革命者的主观“激进”造成的。在社会矛盾中,统治者往往居于“主导”地位,革命往往是由上层的种种“极端”触发、造成的。所以,与其说“革命”是下层“激进”的结果,不如说是被上层的“顽固”逼迫出来的;与其指责下层“过激”,不如指责上层的“顽固”;与其呼吁被统治者“告别革命”,不如吁请统治者主动改革。
对每一场重大的政治、社会变动,人们都会有不同看法。有人赞扬,有人批评;有人肯定,有人否定。但是,比这些“价值评判”,即个人的好恶更重要、更基础的,其实是认真理清它的来龙去脉,细心爬梳整理复杂纷繁的丝丝缕缕,慢慢解开纠结不清的环环扣扣。一句话,首先要冷静、客观分析它的“原因”。
历史说明,虽然也感到“时局艰难”,但清廷对历史大势和局势的紧迫并无真切了解和感受。它似乎对民意全然不解,也不愿放弃任何权力,并过于相信自己力量的强大,仿佛历史可以按照它理想的节奏发展。因此,它只是被动地在重重压力之下“走一步算一步”,却又基本踏步不前。这时,政治的逻辑只能是革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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